清晨五點半到六點四十五分,以及晚間八點之後的時間,若無要事,朋友們不會給我打電話。

因為他們知道,我在等待的東西,經不起任何來自文明社會的攪擾。

我不知道有沒有個具體的名詞在形容隔壁大廈的同層住戶,我們在凡事都很狹窄的城市裡享受同一片微小的陽光,呼吸熱島效應蒸騰到同一個高度的懸浮微粒,同樣為日益增長的租金與高物價焦頭爛額,為居高不下的犯罪率與控訴無人關心的環境污染議題感到麻木,構築我們的元素與要素如出一徹,卻連彼此的姓氏都一無所知——難道只有我對門打開門時總有股隔夜塔可餅味道的中年男子才配得上「鄰居」這個詞?這樣也罷,否則也像在詆毀神的造物、我最好的發現

我就直截了當說了吧,住在我書桌前窗戶直面的對樓公寓的女孩,是人魚。

她是去年夏天搬來的,那時我是個夜貓子,只在正午醒來時見對面的小窗台曬著三兩件女性貼身衣物,方知來了新的住戶。有一天,我盯著跳崖式滑落的亞洲股市圖直到東京證交所收盤,抽了一整夜的煙,心裡盤算著還未兌現的本票被遲延可能影響多少週轉率,連準備天亮了都沒發現。夜裡無風,菸草的白煙散不出去,我只得將窗子往外推,連帶整個人隨煙嘴往窗子的小口靠得更近,漸亮的天色忽然領我見到對窗一道背對著我的人影。

老實說,長期熬夜使我的眼睛在白日裡畏光,但日出前的天空是一種陰鬱的藍,因此她的背影、身姿乃至輪廓氤氳,具有一種超乎人類的美感。濕著的長髮似野長的海草,黑得發亮,肌膚卻瑩白無比,在一片灰濛濛的光影間,彷彿教堂壁畫上帶著光輝的天使像;而當她的雙手將上衣自下而上褪去時,每一節脊梁都像是上帝最精心設計、計算過的筆直軌跡,好像一道要直直射入水中的箭;因肱三頭肌向上而繃緊的腰部肌肉可見不完全平整的小腹肉,但那點豐腴更近似古希臘崇尚的女神,而當她側過身時,胸前的豐碩孕育著令人心神蕩漾的生命力⋯⋯

她如此光潔美麗,教我那些凡夫俗子的煩惱在這種純粹的美之前,僅是滄海一粟,過眼雲煙。

那感覺是如此之好,讓我無法相信是神蹟以外的事物。

我深怕打擾這絕美生物,只得像是躲在林中窺探的野生動物攝影師,日日盼求能從我的信仰、我的光得來一點救贖。

她是還未歌唱就擄獲我的賽蓮(Σειρήν),我是她不知曉的魚尾下的禁臠。